地域方言消失,或许意味着科耶夫式普遍均质国家即将浮现。无障碍交流成为头等大事,人们自觉地依循共通语,人人之间,人机之间,都容不下地域方言这样的绝缘体。
当交流开始跨地域跨人种,民族区别变得不那么重要。养猫还是养狗,用ios还是用安卓,玩instagram还是微信才是区分族群的新标准。所以,尽管同样操中文,社会方言的差异使四十五岁的大叔很难理解爱豆是什么物种,主妇圈也不理解swot分析是什么,就像白领不知道“狗男女”是哪个运动品牌。
公学英语帮助英国人找到了语言坐标系的原点,在最初的联盟公学中,来自威尔士、苏格兰、西撒克逊的少年们在乔叟式英语的浸润中,在宗教、艺术和体育启迪和训导下成长为有教养的男人。他们的口音超越了方言,带着权利的光环和居高临下的精神势能,成为媒体、法律、政府、学术先后确认的标准语。
1690年的伊顿公学院,大卫·洛根绘制。这所公学由亨利六世在1440年建成,是英国第二古老的公学。
普通话不论被称为通音、雅言、正音、官话还是国语,都无法将官方背景从其身后抽离。雍正规定“举人生员贡监童生,不谙官话者不准送试”,官话成为知识分子的教育血统证明和进学晋升凭证。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象征,雍正以每年22000两纹银的财政拨款建立正音书院,北京话强行超越前朝官话南京话和各种骨血更为悠久的方言,成为无冕国语。这使得民国二年确立国音时,很自然地以北京语音为基础。有轶闻称国民大会票选国语时,粤语与北京话同票,最终因孙中山关键一票使粤语失先,其实这只是粤语文化圈的某种臆想。
新中国成立后,脱胎于北京话的大院腔成为第一波流行的社会方言,它由干部子弟操持,明显异于北京南城口音,兼含毛氏语录的凌厉大气和苏联文学的磅礴深沉。那种京腔固有的儿化懒音与粗口被发展成一种优越的不耐烦——对学院知识的不屑一顾,对书斋智慧的戏谑嘲讽,对传统道德的颠覆解构,其中最大的推手就是王朔,以至形成了一种王朔体。中国人“从来都是让历史告诉未来——没现在什么事”;信仰可能是“割了鸡巴敬神,神也得罪了,自己也疼死了”;美或许是“孔雀开屏固然好看,但转过去就是屁眼了”;至于艺术,则“知道知道,你们叫音药,我们插”;面对欲望,“就是一个人守猫耳洞,守得住光荣,守不住也光荣”;唯有爱情,“如果被人欺骗是注定的,与其让别人骗,不如让漂亮姑娘骗”……而人生,“玩的就是心跳”。
这是彼时中国真正的主人翁语言,们沿袭了革命性,开始对革命传统进行反思。它并不局限于北京一隅,而是遍现于各地的军区大院、干部家属院、大学校园。很有一批作家诞生于大院语境中,王小波、王朔、徐星、刘恒、刘索拉、冯小刚,貌似还有池莉。有趣的是,相对独立的社会方言环境似是艺术家的温床,作为一种文化倒影,海峡对岸眷村中长大的杨德昌,侯孝贤,李安,朱天文、朱天心等人也占据了台湾文化界七成江山。
王冀豫(中,,这几乎是中国大院子弟的经典形象,那深绿浅绿的作战服训练服便服是彼时最带感的服饰。
上个世纪末,大院腔很快成为网络优势语体,上海出身的段子手也能写出几可乱真的王朔体。中国青年的逆反潜流终于在网络上找到出口,由大院腔发展而来的愤青体恰是这场反文化狂欢的最佳载体:没有一种社会方言对风雅戏仿得如此轻佻,对道德嘲讽得这样有力,对敏感字眼提及得这样频繁,对伦理对象问候得这样周全……愤青们只是放过了爱情,对女孩还用着姑娘的尊称。
最近五年,网络话语权似乎又做了一次交接。一种更底层更自嘲的新方言出现了,它不是乱加偏旁的火星体,也不是日语叹词装点的清新文,更不是用外语提升逼格的白领腔,而是深具末世气息的屌丝体。超过半数的网络黑话都批发自这个群体,它们多数并无创意,只是依靠数百万次的重复空投入大众的意识。这种社会方言与美好无关,或者说,它主动解除了一切与美好事物的关联,把愤青的穷横推展至屌丝的穷赖,从愤青的迷茫走向屌丝的虚无,从解构权威,解构文化,解构尊严,解构爱,屌丝们在粉碎人格后汇成一团无我的雾霾。
《官音汇解》(彚同汇)初版于乾隆朝,是清朝最早的官话教科书之一,这时的读音已经以北京口音为主,不再是类似京剧韵白的南方官话了。
民国的知识分子哀叹,旧文明彻底腐朽,已经哺育不出健壮的灵魂;可是破家值万贯,勇之后,民国风物消失,民族特征也模糊了,;但无产者就算赤贫,仍有可以舍弃的东西,比如信念、尊严、良知,以及爱情。鲍勃迪伦说的不错:当你已经一无所有,你会发现,你还可以失去更多。
建构是少数精英的事业,解构却是人人有份的群戏,这虽然需要点勇气,却没有什么难度。从无产到无知,再到无耻,与争取相比,放弃总是更容易一点。反文化运动的接力棒进行了新一轮传递,这片废墟从拿斧子的愤青转给了扬灰的屌丝。现代中国人的精神家园烂尾至今,交房之日遥遥无期……
2013年
左 梨 频 道
◤学院里的野兽派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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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刊于《北京青年报》,转载请注明作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