拷带市场的慢慢萎缩,是在1992年《伯尔尼公约》签署之后。作为试点,1993年《吻别》引进了大陆,结果不到两个月就打破了《梦醒时分》保持了将近五年之久的唱片销量纪录,一百万盒卡带!中唱、美卡、太平洋等国内唱片出版商早就等着放开禁令了,这下子把几乎所有热门专辑都引进了,《归来吧》改《飘雪》,《传闻》变《晚秋》,反正全部有了。在没有正版渠道的时候,歌迷们只能选拷带,在有正版以后,尤其是正版价格是9.8元的时候,拷带就明显失去了吸引力。热门专辑都被正版引进了,冷门专辑又赚不到钱,于是拷兄这一看似很有前途的职业在数年之后就渐渐消失了。
当门窗都打开了以后,大陆歌迷看到的是一个远比《万花筒》和《音像世界》更加美丽更加广博的新天地。大家发现,原来那些自己钟爱的经典粤语金曲,居然大多数是玉置浩二/德永英明/谷村新司/桑田佳佑/片山圭司/中岛美雪们原唱的,至于欧美歌手那就更是不计其数了。就像我们小时候去德大吃西餐,喜欢得不得了,等到真的见识过了高水准的米其林三星餐厅之后,对德大的上海炸猪排和中式罗宋汤,恐怕是再也不会给高评分,即便偶然造访,吃的也仅仅情怀罢了。弹丸之地的香港由于自身创作力的匮乏,渐渐显露出了颓相。
粤语歌由盛转衰的另一个标志是“四大天王”。当流水线一般毫无个性的唱片制作替代了之前百花齐放,李克勤/黄凯芹/吕方/许志安/张立基/梁汉文等人的空间就被严重压缩了。如果说90年代早期尚有不少颇有趣味的小众歌手/乐团,在1995年之后就实在乏善可陈了,连不可一世的太极也居然屈就出了《Crystal》这样的媚俗专辑,再往后,世间再无太极了。1996年《为全世界歌唱》演出,是宝丽金25周年的纪念活动,明星阵容豪华得无以复加,可是这大概也是粤语歌坛回光返照的最后一次闪耀了。物极必反,多年后回看那次演出中黎明和周慧敏的表现,就知道之后粤语歌坛必然走下坡路的原因了。
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也许是1997年的香港回归,不少艺人和商人选择了移民北美,余下的则开始考虑现实问题——如何练好国语以迎合大陆市场。实际上,早在80年代末期,宝丽金就系统性地把流行粤语歌改成国语出版以打入大陆市场,比如张国荣的《兜风心情》和张学友的《情无四归》,都是将之前已经大热了的粤语歌重新填词,Ctrl C + Ctrl V而已。但由于粤语歌的主流地位屹立不倒,当时的国语版几乎都是聊胜于无的陪衬。1990年谭咏麟唱《难舍难分》时,国语发音非常糟糕,把“年华流走”唱成“年华老酒”,放到现在多半是个笑话,但那个年代大家对香港口音的“剖通娃”如痴如醉,既然校长唱老酒那就老酒吧。不过,随着回归临近,越来越多的歌手开始把重心转向国语歌,张学友连续出了《偷心》《真爱》《拥友》《忘记你我做不到》《一千个伤心的理由》《走过1999》等专辑,远远超过同期的粤语碟数量。慢慢地,新生代歌手中主动专攻粤语歌的也越来越少了,尚能挑起粤语歌大梁的,唯有陈奕迅一位而已,看情形,在他之后不可能再会有其他人了。
从大陆歌迷的角度来看,整个90年代也是个罕见的天翻地覆时代。80年代末,上海本地报纸做过调查,问未婚女性希望选择哪种职业作为自己另一半时,排第一的居然是出租车司机,而第二是菜场售货员,由此可见那时物质生活的匮乏。8×8事件短暂的沉闷之后,邓南巡了,紧接着民众被压抑多年的聪明才智终于释放了,上海证交所开张了,股票认购证火了,东方明珠拔地而起了,曾经的购粮证和粮票居然一下子用不着了。上海经济像是坐上了高速发展的火箭,憋着劲要一口气把过去落下的差距全部赶回来。从90年代初仰望香港,到1999世纪末可以自由出入购物,而我们看港人的目光,从原先要仰视的大中华总代,也渐渐变成了可以随意差遣的乙方,心态上短短十年不到就开始平起平坐了。待2001年WTO签署之后,上海更是绝尘而去,自己引领潮流了。
(如今看来虽然简陋,但真的就是这样)
音乐和设备技术上的突破也是日新月异的。90年代初期,在咖啡厅和宾馆提供点唱服务用的都是大光碟,想唱歌的客人根据歌曲簿上的大碟编号和曲目编号,填写专门的点歌单,DJ还会提醒“下一首轮到第X桌”,然后唱歌用的话筒会像香槟酒一样郑重其事用小车推过来。接下来,VCD火速崛起又如流星一样衰落。最后,大家一致觉得,唱歌还是要去钱柜这样音响设施专业的地方,于是复兴公园就成了年轻人心目中的娱乐圣地。Walkman作为个人随身听的代表,AIWA曾经是学生们的标配,而SONY简直就是那时的肾机,当然号称买来都是要学习英文的,结果最后多数播放的仍然是流行歌曲。至少,Walkman还有过辉煌,而Discman和MD甚至没有来得及流行开,就被1996年诞生的MP3完全颠覆了。极少量留存下来Sony公司精心设计的口香糖电池,躺在积满灰尘的杂物堆里,提醒着我们曾经还有过这样的另类播放器。
2000年,环球收购了宝丽金,将从前歌迷梦寐以求的黑胶大碟转成CD,包装成“复黑王”发行,从前高不可攀的专辑居然能够一批一批购入了。一方面歌迷手头宽裕了,另一方面音乐资源太方便得到,大家听歌的习惯也就改变了。最好的情况,也就是从架子上挑出一盘CD从头放起,如果听到感觉顺耳的话,把封套拿起来看看歌名是啥。尽管循环播放远比当年来回倒带容易,但也很少再有人对着歌词一句一句反复去听了。比如,《变幻》反复听了几年,但其中《烦恼丝》到底唱的是啥内容却一直没关心,直到镖哥某次特别提起,才留意到颇有哲理的歌词。那么,其他隐藏的好歌呢?是不是也错过了很多?来得过于容易的东西,往往得不到珍惜,当年挤出整整一个礼拜饭钱,还要反复寻觅才能得到的拷带,变成了只要花一顿饭的钱就能买上好几张CD,甚至不花一分钱就能免费下载张国荣的全套MP3,听歌心境是完全不同的。
物质生活极其匮乏的童年,也造成了精神文化上的荒芜。在这文化低谷之中,放眼四周都是吸引目光的景色,香港因其地缘和传统方面的近似性,独得青睐是有相当程度偶然性的。而我们在成长过程中,对于这一阶段的记忆往往又过于深刻,实质上又人为地拔高了粤语歌。我们的父辈,在疯狂的红色年代听着红歌成长,即便时至今日听到张振富耿莲凤的《敖包相会》也会心潮澎湃,心态是一样的。
粤来粤爱播出了,好评如潮。可当一种曾经流行的大众艺术需要媒体大力宣传,还需要专家呼吁传承的时候,多半已经无可奈何花落去了。和曾经京剧、昆曲、评弹、相声一样,粤语歌代表的港乐也会不可避免沦落到小众地位。
1992-1993年前后,四川路邮政总局曾经成立过一个“eMail邮政部”,专门通过邮局自己的电脑先收国外的email,然后打印出来用电报加急的方式,送到各家各户。从前电报按字数收钱,eMail就按次数收钱,听起来很雷人的商业模式。eMail邮政部成立的时候倒是很火热了一阵,上海报纸还专门有过报道,可随着个人PC的快速普及,这个事业部实际上不到半年就悄悄关门了。
从大时代格局来看,落花流水的粤语歌,可能也像eMail邮政部一样,是90年代的一朵令人怀念的浪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