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的武昌江边,李红豪穿着在外骑车旅行时的行头 图/胡冬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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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中时因为批评应试教育退学后,他出版过小说,做过支教,骑行中国,凭借写作挣到足够的生活费用,在路上完成了自我教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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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年前,还在武汉华师一附中念高二的李红豪在语文试卷里,看到了“尖毛草”。那是一段启发学生展开联想写作文的提示材料:
非洲有一种叫尖毛草的野草,别的草都在往上疯长时,它却一直往地下深处扎根,所以表面看起来长得很慢,但风雨一来,其他草都倒了,而尖毛草却岿然不动。
本来对做卷子没啥感觉,李红豪却兴奋了。他在作文里把应试教育的死板和专制作为批判对象:“老师说的你不能反驳,不管他说得对不对,否则你便犯了‘顶撞’之罪。从放假、收费等等事可以看出,各学校总是能将圣旨变成剩纸。”
没料想,这篇名为《草见人命》的作文就此改变了他的命运。老师批语“自毁前程”,时任班主任胡立松和学校让他停课反思,“思想没有改变,不许进教室上课。”
瘦脸,俊朗,笑起来淡淡的,还有点蔫儿坏样。李红豪长得和刘翔有点神似,却被更多的同学视为他们身边的韩寒。但没人想到,这个年少气盛的男生居然真的再没回到学校。
他最为崇敬的初中语文老师陈金华为他可惜,自责是否自己教育不得法,“纵容”了这孩子的性子恣意发展。和李红豪最亲密的玩伴们觉得这家伙很独立,但也替他遗憾:干嘛不把大学念完,再怎么折腾都不迟?
李红豪却从不后悔。他出版过小说、写过教育专栏,凭借微信公号和网站签约作者资质,已经能挣到足够的生活费用。“可以自食其力,做自己喜欢做的事,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。”
2013年5月起,他骑着朋友送的山地车,开始另一段旅程:骑行中国。
2015年12月第一周,武汉的风寒冷入骨。像往常一样,李红豪从骑行途中回家作短暂休整。
家是十多年前买的老房子,虽很宽敞,却只有一个电暖风扇抗冻。李红豪精瘦的身体裹在一件厚厚的黑灰色羽绒服里,从早到晚。有时让人有点疑惑,这是路上那个生猛无畏的青年吗?
李红豪的卧室墙上贴着中国地图和NBA球星的海报。初中时,他会和朋友在屋中玩投篮 图/胡冬冬
一年半里,他骑过华东、华南,也在西南和华北试过搭车。在路上,每个月的花费不会超过600元。钱主要花在吃饭上,超过10元一顿,就得仔细掂量。除了野地,他很少住帐篷,太孤独,会少了交友的乐趣。除了偶尔住青旅,大部分时间他是个忠实的沙发客,“提前联系各地的沙主就好。”
也会有连沙发都没得睡的时候。
从宁波出发骑了一整天,踏上舟山本岛时,他兜里就剩50元钱。李红豪觉得:揣这些钱玩舟山一两天,足够。
当时朱家尖惟一的一家青旅,一张床位也要80元。“太贵,有违青旅精神。”他果断放弃。深夜12点,打算去麦当劳,店员却说打烊了。
“流浪”到东港的一家酒店门口。一番闲聊后,服务生小哥给他出了个点子:要不去派出所问问,兴许能找到地方过夜。
他迈进酒店拐弯的头一家派出所求助,值班警察没同意。“我一天没休息了,只要躺两个小时,早起看日出便好。”警察愣了愣,同意了。清晨还指给他洗手间位置:洗把脸赶紧看日出去吧。
早上6点,朱家尖东沙海滩人影寥寥,一轮红日在眼前跳荡,耳边是此生听过的最巨大的海涛声,“隆隆的,很壮观。”李红豪回想着刚刚过去的一夜,被好心的警察叫醒时还有点恍惚:怎么在这里睡了一觉?这种经历恐怕以后很难再有。然而第二晚,在另一家派出所,他再次成功投宿:几张铁椅子拼起来当床了。还碰上热爱骑行的警察,相约同走青藏线。
,提到李红豪说,“小伙子看上去挺精神。他向我们提了好多问题,跟他说话,感觉这人特别单纯。”
在上海外滩,有个1989年出生的男人留下遗书和身份证,就在李红豪视线十几米外跳江;在江南,一位同性恋姑娘跟他讲述女友精神崩溃的故事。在扬州,他偶遇“追风筝的人”扎西顿珠。藏族青年扎西的父亲一心希望儿子考公务员,儿子却有颗向往自由的心。少年时,扎西翻过山头追一只风筝,回来却被恼怒的父亲撕成碎片。伤心的扎西于是离家出走,先后在尼泊尔和印度闯荡。
“认识他们,便看见一种从没见过的生活形态,每一种形态都远比我们被安排好的那条路精彩。”
去河南驻马店之前,朋友和母亲都正告他,小心骗子。他关注的点却和别人不同。在汝南县看到“东汉太尉范滂墓”,心里一震,想起儿时读的《范滂传》。范滂由于刚直不阿得罪太监,被诬告致死,母亲在其赴刑场前劝慰他,因为正义而舍弃生命,理当自豪。李红豪觉得,“一个人从小为这样的故事感动过,长大了很难会成为一个坏人。”
他没有遇到骗子,却遇到了一路上最奇葩的一位“沙主”:胡兄。
胡兄出门从不落锁。毕竟行李都在他家,李红豪问其原因。胡兄说,以前遇到过一位大师,有一次走在路上,他看着家家户户说,你看这一个个防盗网,像不像一个个笼子。从那之后,胡兄出去就不锁门了。“家里本没什么贵重物品,门随时都开着,无牵无挂,我的心就很清净。”
李红豪回头看了行李,后来出去也不锁门了。
让他印象最深的其实是胡兄的那些小事:公交上有个双臂烧伤的中年男人摔倒,周围人无动于衷,胡兄迅速弯腰扶他起来;家里来查煤气的大爷离开时,胡兄会往大叔的袋子里塞上一盒牛奶;买菜买水果,胡兄只去拉着小车的人那儿而不去摊铺,因为“那些人更不容易”;看见为生活辛苦奔波的老人,胡兄也会念上一句阿弥陀佛。
临走时,李红豪跟胡兄说,来驻马店确实“什么(景点)都没玩到,但平生第一次完整读了一遍《心经》,听你详细讲了它的意思,我觉得我就没有白来”。
山东大学社会学系教师王昕很爱看李红豪的游记。“他的笔下有人的真实、狡诈、善良。对这些东西,有些人是视而不见的。打动我的不只是他的文章,还有他这个人。”
王昕从事的社会学研究要做很多田野调查,经常会与性工作者、、吸毒人员接触和对话。她说有的人会把那些访谈经历作为拿资料的图景,成为他生命的包装品,就好像“集邮式旅游”,但读李红豪的游记,她感觉不到他在炫耀生命经历。“你要主动积极地和陌生人接触,有好奇心。还有,平着身子。”
这个专业的学生里,,坐在洗头房的椅子上,屁股怎么都坐不下去,“可能嫌椅子脏。”要么不太会说正常话,一开口就是“我们来做个访谈吧”。说起来,似乎是人际交往的能力和做社会调查的方法问题。但她认为更要紧的,是价值观上,有些意识需要破除。
“平等。不加评判。脑袋放开。向对方学习。这些都很重要。还有,学会示弱。”
不过,心态素来很好的李红豪也体会过“世态炎凉”。
进入浙江嵊州前的最后60公里山路,没有一点灯光,路上坑坑洼洼。虽有鸟啼虫飞,心里却是毛骨悚然。爬坡爬得腿软时,他遇到一对迷路的情侣,两人借用他的手机查导航,他用尽手机里剩下的电为他们详细讲解。
分别后他在全黑状态中骑车,越发害怕。后来这对情侣的摩托车赶上来,李红豪像见到救星般大喊,希望他们能稍停下,用车灯照亮自己壮壮胆。“我们就隔了一两米,他们不可能没听到。男的也一直在看着我。我感觉到他好像是想停,但坐后面的那个女人在紧掐他的腰,意思应该是让他不要停,快走,快走。”
李红豪喊了三次同样的话。但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,一路开出了他的视线。
那个夜里他说不出的难受。只是一束微光,但对黑暗中的骑行者,却如同性命般重要。几年后,重新对我描述此事,他承认“世态炎凉”这词儿有点过重。别人并没有帮你的义务,需要降低期待。但旅行的确会让人的心理成长很快。
为什么能活得这么奔放?
从初一读《史记》起,李红豪便迷上了中国历史和古典诗词。吕思勉的《中国通史》他买了没看,看的是钱穆的《国史大纲》。
李红豪抱着读中学时常读的部分书籍,他说,自从那次离校后,一部分书也就留在了学校 图/胡冬冬
《史记》、《三国演义》和《世说新语》对他影响至深。“看《史记》可以培养人的正气,看三国可以培养义气,而《世说新语》则可培养人的灵气。我觉得人只要有这三气,足矣。”
在路上,那些历史和诗句都鲜活起来了。
骑到镇江,发现有个甘露寺。难道是三国里的甘露寺?一查,果然是刘备在东吴招亲地。又走两步,北固楼。难道是辛弃疾词里“满眼风光北固楼”里的那个?又果然。他觉得亲切而神奇。
嵊州虽留下过不快的记忆,但那儿的沙主待他很友好,《世说新语》里,对他影响最大的一个故事“王子猷雪夜访戴”也发生在此地:王子猷在一个雪夜醒来,突然想起了老朋友戴安道,便连夜乘舟前往。天亮时到达朋友的门前,他却又掉头回去了,“我本乘兴而行,兴尽而返,何必见戴?”
“这种人为什么能活得这么奔放,我X,这么率性?”他恨不得穿越到那时,和王子猷痛饮。
他爱钻研各地方言。在他看来,粤语之所以好听,就是因为调多,没有降调,还有,保留了入声。“像《满江红》、《雨霖铃》这些古诗都是入声韵,普通话读来平淡无奇,但用粤语读就很有味道。”
骑到广东,他决定要好好练粤语。他的办法是,从网上下载粤语教材。现学现卖。
一开始也不敢开口。“广州一千万人口,有人鄙视你,你不理就是了。”他给自己打气。结果发现,原来自己根本没想的那么胆壮。住地附近有个小卖部。他去买水,店老板冲他瞪眼。“他问我买什么,我说买什么什么。结果他完全不知道我在讲什么。”他觉得好丢脸,灰溜溜地离开。由那夜开始,再也不愿经过那个店。路过,便绕道。
他又去找第二个店,这回人家听懂了,“很有成就感。”
一次他在广州坐地铁,用刚学的粤语问保安,“请问A出口在哪里?”对方回答他,“没有A出口。”结果他激动得要跳起来,“他说,没有A出口。证明他听懂我说的了!终于有人知道我讲什么了!”
回到武汉,他恶补TVB的港剧。半年多之后,他在个人公号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便是那篇《为什么粤语会给人很好听的感觉》,呼吁大家珍视方言的保护和传承,万万没想到,这篇文章竟然累计产生了100万+的点击量。
不到一年工夫,粤语学习群的群主请他和大家线上交流。他传授的秘诀是:没别的,不怕丢脸就行了。
采访的第三天,我们路过武大的门口,不时有做社会问卷调查的学生过来请我们填写。
“你什么时候发现,自己还算豁得出去,也乐于和陌生人交往了?”我问在一旁闲坐的李红豪。
他笑了。“我初中见到陌生人都害怕,10086都不敢打,很怂。问路张不开嘴。对我来说,最重要的教育也是在路上。看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,学会和陌生人交流,处理问题的能力,这些最重要。”
中考之前的李红豪,本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。中考时,素来成绩很好的语文却“翻了船”。考完翻看报纸上的答案,他才发觉问题出在阅读理解上。
那是一篇很长的文章,有5个问题要回答。而其中有一两个问题,李红豪写的跟公布的答案差别很大。他觉得标准答案“很扯”,反而自己答的“更符合读者的理解”。
“凭什么必须按标准答案?为什么不能按照我想的来答?”他平生第一次萌生了这样的念头。
去年10月,李红豪以本名开了个人微信公号。在第二篇文章里,他如此自我介绍:“还没成年就被退学的人我只听说过两个。一个是爱迪生,一个是我。”但他认为,作文这事儿只是导火索。
高一时,学校下令学生统一购买校服,据他和同学杨帆、吴俊杰等人说,很多人都不乐意买,“又丑、又贵,料子还不好”,关键是入学时已经买了春夏秋冬4套,“这套纯属多余。”
李红豪觉得,学校就是通过校服来“吃油水”,学生没必要花这个冤枉钱。“四季各一套,你能告诉我第五个季节,我就买。”他这么跟年级组长说。
抵制买校服的,从十几个,到剩下三四个。最后,就剩下他一个。
即便有学生在校内没穿校服,学校也不追究。李红豪觉得滑稽:看,他们只要你买,穿不穿,并不管。
他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受到惩罚,却被很多人记住。退学后头一年,他把校服事件写进小说《逃花园记》,其中爱打篮球的主人公陆谦和老师论战时说:“不是我出头,而是其他人的头都缩回去了。”
高二到了一个新班。他觉得这个班既不温馨也不变态,也不逍遥,想了半天只想到了一个词来形容新班的性格:“寂寞。真的是寂寞,上课所有人鼻子上挂着眼镜盯着黑板没人讲话,下课了学习氛围比上课还浓。”
进入高考前的“攻坚”阶段,艺术课常常悄没声儿地就被语文、数学课挤占。李红豪不满,凭什么?他和另外7个人溜出去打篮球,被班主任胡立松罚“第二天打一天球,不许停”。
“我当时心想怎么还有这等好事,他估计是一时生气说着玩的吧。有一哥们儿特担心班主突然变卦,打球美梦泡汤。”
打了一上午,8个人分成了两派,其中5人为主降派,商量着每人写篇检讨去办公室主动认错。李红豪和另外两人是坚决的主战派。
晚自习的时候,胡立松要求顽抗的3人都写一份检讨。李红豪这样跟他理论:“你看,艺术课被占,结果是我没有上成艺术课。我逃了艺术课,结果也是我没有上成艺术课。既然结果都一样,为什么你们能占,我们不能逃呢?如果要写检讨可以,你给我们写份检讨在班上读一遍,我马上就写检讨在班上读三遍。”
6年之后回想起来,李红豪都佩服那时的自己:“那么强大的逻辑,现在都没有了。”
胡立松居然也就让他走了,但还是说了一句,“李红豪啊,你不要再反抗这反抗那了,我告诉你,我们现在都在忍着你,你也别太嚣张了。”
“老师,希望您能明白一个问题,从来都是学生忍学校,不是学校忍学生。”李红豪如此回应。
他曾经反感学校,“但现在不会了,因为我知道任何一个学校也只是机器上的一环。”他也不讨厌胡立松,“那时候我们也时常一起打球,现在让我回学校打球,马上就去。”但想到学校对学生的“压制”,他依然不爽。摄影师希望他能在校园附近拍照,也被他婉拒。
对他来说,公平、真诚,还有最重要的——自由,这些都是“大事”。然而校服、占课这些,在好多学生看来,都不是事儿。他的同学Angelina那时就是班上的学霸,采访时她直言“艺术课浪费时间,不如自习”。华师一附是强悍的学校,学生也个个好强,看到别人考得好,自然会有压力。“很多问题不是老师,是主观原因。”
李红豪的读书笔记
我问王昕,她是否觉得,在教育这件事上,李红豪的承受底线“过低”?
她想了一想,其实在家乡青海读书时,也遇到过李红豪这样的人。那时有几个学生在校内鼓捣了一份叫《嬉皮先锋》的小报。虽被学校判定为“非法出版物”,她却非常喜欢。然而那几个年轻的出版人里,有人终因“道歉程度差”被开除。
或许是学生论文里极少见到有个人观点的文章;或许是校园里看到太多大一进校拘谨、胆怯,还活在高考后遗症里的面孔,到大三大四才渐渐活脱,王昕会觉得李红豪的“血性”特别宝贵。
“成熟是什么?我觉得一个诚实的、敢于做自我决定的人就是成熟的。但进入社会以后,敢怒不敢言,外圆内方,则被看作是成熟的行为。想想还蛮悲哀的。”王昕慨叹。
同学杨帆高中时喜欢看《体坛周报》,还曾动过念头做体育新闻编辑。然而一旦决定读理科,,“老师都知道,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”遵从亲戚建议,上大学他读了至今兴趣寡淡的传播与海洋工程——因为好找工作。受李红豪启发,他后来也看了更多闲书。但更多的时候,他觉得“大环境都这样,我们都有无奈吧。李红豪那种人,身边也就一个”。
Angelina如今在多伦多大学读书,课余和朋友一起创业,接项目挣外快。她佩服李红豪“拥有灵魂的自由”,又表示“并不能判断哪种方式是对或错”。“我承认自己是体制内的学生,没有参与抵制买校服,我就只够这个胆儿。”但她说华师一附出来的学生在海外特别能吃苦,“你跳脱出来再看,好像也没啥。高考还没我现在(创业)苦。高中生活教会我一种面对高压的人生态度。熬过那关,我就好了。”
有人说李红豪偏激,是愤青。李红豪坚决不同意。他最反感的一句话是:在这个社会,你改变不了规则,就要适应。“我不同意。比如给领导送礼。人人深恶痛绝,最后人人都送。那我不改变制度不行吗?我可以改变我自己啊。我不买校服就是了。我不来上学便是了。”
王昕认为,李红豪是个社会学意义上的孤本——无法,也没有必要来复制。她对他的家庭颇为好奇。“物质条件和宽松的氛围还是必要条件吧。若是农村,那么多的孩子还是得靠高考这条路来改变命运。”
这趟采访,我没有见到李红豪的父亲。身为铁路工程师,他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不在家。母亲以前在印刷厂,后来开过小门面。李红豪印象中的父母,都是温和、热情、忠厚之人,“我是彻彻底底地放养长大。”
他的房间门背后镶着一个篮筐,上方墙壁贴着科比、詹姆斯等球星的海报。上学的时候,一帮球友老来他家聚。在家里就能投篮,多爽。
“就是考虑到红豪喜欢打篮球,所以才买了这个层高比较高的户型。”李红豪的妈妈解释。
她从来不会对儿子有各种限制,只说“注意安全”。“跟我出去打球的人都必须某个时间回家,除了我。夏天我时常打到晚上10点、11点回去。每次我想和(同学)管博打游戏,联机魔兽。打了一半掉线了,他说,我妈把我电脑关了。”
这么多年以后,李红豪回想自己普通的家庭,庆幸自己终于长成了一个还比较喜欢的性格。
“什么样儿的性格?”我问他。
“自由啊。”
只是退学这件事,爹妈再怎么开通,也会劝他回去。“中国的父母,绝大多数还是觉得,只有这一条正道。我爸妈也一样。”后来看到他写了小说,做支教、写专栏,骑着车还能慢慢养活自己,他们便再无多话。
刚退学那阵儿,他也迷茫过,想过是否出国念书。但那意味着家里得卖了房,花上百万。“有那个钱不如做点别的投资呢。”他觉得现阶段还是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。
李红豪上高二时,华师一附一个年级已经达到30个班的规模。站在汤逊湖北路的附中门口,很容易感觉到人的渺小。从正门慢慢走上一圈,沿路看得到围墙里的教学楼、游泳馆、学生公寓,网上有人看到图片感叹,“这中学条件直逼国内一流大学啊!”距离大门不远,停着一架小型飞机。正在读高一的学生小潘告诉我,那是学校和空军合开的少年班学生训练用的。
事实上,这所学校的升学率也和国内一流大学“无缝对接”。猿题库2015年发布的中国高中排行榜上,华师一附排名2014年全国第一,平行班2015年文理科一本入学率都在95%以上。
在湖北,华师一附向来以“素质教育”著称。Angelina表示,高三时学习那么紧张,胡立松还经常组织大家打篮球,还在班上放电影给同学看,让其他班的同学颇为羡慕。小潘说,华师一附学生有四大组织:学生会、团委、社团联、媒体中心。平时有阳光义卖、篮球足球比赛、运动会、合唱、话剧表演、徒步拉练20公里、参观少管所这样的社会实践。她也旁听过张晓风、刘慈欣来学校的讲座。“活动蛮丰富的呀。”
李红豪听说后认为,这些都只是表面功夫。“只是应试基础上多了些花样,自由程度没有改变。只要语文考试还是讲求标准答案,就不会是真正的素质教育。”
他的博客下面,有人劝他“勿流入愤世嫉俗之流”,不止一个人忠告他,应该先读个学校深造,储备能量再尝试去改变它。
骑行路上他也去过十几所高校,参加过男生的睡前卧谈。他并没觉得高校有多少诱人之处。山东大学学生谢操跟他吐槽学校官僚气息重,更坚定了他“从义务教育到高等教育,根子一样”的想法。
“这孩子是不是心理上有洁癖?”虽然不循教案讲课,他的启蒙老师陈金华其实并不主张学生脱离主流轨道。和我聊起来时,他颇有些内疚:“听说红豪被退学的事后,我也反思过,自己是不是对他造成了不好的影响。当然主要问题还是在学校,应该更宽容些。”
另一位湖北教师梁卫星观点则更加鲜明。“每个人年轻时都有高贵的情操,老师要做的就是要去唤醒。李红豪这样的生活方式,成长得快,他能找到自己需要什么,能够做什么。在和世界、和人的接触中提高认识,这不就是最好的自我教育吗?”
有人曾在李红豪的文章后跟帖:“你眼中看到的只是最肤浅的东西,你根本不会了解事物内因和客观的分析,看到所谓的‘一些人’谈论专制,腐朽,你没有任何深入了解就自认为事理皆如此。”王昕却觉得,行走就是了解事物的方式之一,记录与写作就是分析,可以质疑它们不“客观”,但这种个体化的书写与质疑恰恰是它宝贵的地方。
李红豪和朋友在长江大桥下 图/胡冬冬
她承认,对李红豪的欣赏多少代表了某些个人情绪,也是自己对于某些问题思考的反射。“如何和这样的人相处?如果我们有了一点权力资源,要不要去帮还在路上的他?”她忽然想起这个,若有所思。
山地车上的码表提示,李红豪的骑行旅程已经突破了9000公里。今年他倒想暂缓一下。春节前,因为几篇通俗化的历史解读文章反响不错,今日头条编辑找到他,加入该平台“千人万元”计划:每月写满10篇保证水准的文章,可以获得万元报酬。于是他打算暂且在家,好好地完成与网站的合作,攒些钱,争取明年骑行日本——为此他已经开始学习日语,看动漫。
这是他到目前最为稳定、收入最有保障的一份工作。他对挣钱的惟一要求是:不要太多限制。最好是能“站着”把钱挣了。
“车轮走哪儿我走哪儿。”他从不想太远。
本刊记者|邓郁 发自武汉 编辑|郑廷鑫